关于青海省玛多县“秦始皇遣使‘采药昆仑’石刻”真伪的讨论,还在延续。

石刻照片。来源:微信公众号光明文化记忆
数日前,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仝涛在《光明日报》发文宣布,近期,考古工作者在扎陵湖北岸的田野调查中,发现一处37字秦代摩崖石刻题记。所刻内容大意为:秦始皇廿六年,皇帝派遣五大夫翳率领一些方士,乘车前往昆仑山采摘长生不老药。他们于该年三月己卯日到达此地(黄河源头的扎陵湖畔),再前行约一百五十里(到达此行的终点)。
仝涛表示,石刻内容及其所在地理位置,解决了国人千古争讼的关于“昆仑”“河源”的精确地望问题,记录了秦始皇在统一中国后,遣使向昆仑山寻觅仙药的历史事实,补全了文献记载的缺失。他还提到,相较于此前已知的七块秦代刻石,黄河源石刻不但是唯一现存于原址的秦代刻石,同时也是保存最为完整的一处。
进入舆论视野后,围绕这处石刻的各方说法纷至沓来。据红星新闻梳理,比如,有学者质疑其中的日期有误,推算采药出发时嬴政还未称皇帝号,何以石刻中有“皇帝”二字;按石刻推算出发时间可能是冬季,而冬季前往高原不符合常理;此外,像“采药”二字不常见于先秦典籍。甚至还有网友猜测,这是“为旅游开发造了个石刻”。
其中,连日来坚持质疑的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刘宗迪6月11日在个人微博上表示,很多人用缺乏造假动机、造假条件为理由为石刻辩护,大家不至于这么天真吧?不说别的,石刻一出,光明日报发文,舆论轰动,引衮衮诸公竞折腰,就足以说明问题了。说不定还可以拿来申报一个重大课题、冷门绝学之类,造假从来不缺动机。造假不需要考古学家亲力亲为,有了舆论和需要,自然有人给你造出来。至于造假条件,真把黄河源当火星了?说的现在去趟河源有多大困难似的,“我去年夏天跟着当地朋友在海北州转了一大圈,去了很多人烟罕至的地方,还专门探访了一座台湾商人在青海湖附近造的一座假西王母石室,那可比造一块假刻石困难多了。”
6月12日凌晨,刘宗迪又写道,有位研究书法的朋友指出,秦代刻石界面都极为讲究,体现出秦人对铭字立传的严肃性,而河源刻石如此精美的小篆却刻在粗糙不平、坑坑洼洼的天然石壁上,文字书写的刻意求工,与石材处理的粗枝大叶,很不相配,有刻字的那般用心,却不把石头打磨平滑?
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博士生导师侯光良教授团队曾于2020年发现该处石刻。至于石刻年代,他起初偏向于元代或者清代,“元代和清代国家实现统一的多民族国家,河源地区成为管辖的一部分,皇帝或者派人绘制地图,或者派官员祭祀河神,中央政府有现实需要。再加之河源地区风蚀强盛,过于久远难于保存”。但其近日接受《南方周末》采访时表示,当时做出“元代或清代”的推断“比较浅薄,还缺乏认识,后期还需要继续研究”。
《甘孜岩画》专家组成员周行康曾在青藏高原实地考察上百处独立岩画点,他从高原石刻的风化痕迹角度给出了意见。
6月11日晚间,周行康在个人公众号上发文表示,“秦代昆仑石刻”位于海拔4300米的扎陵湖附近,该区域属于大横断区域“印度洋水汽走廊”末端的江源区域,其年降水量,高于羌塘、可可西里两大区域,略低于玉树区域、也低于大横断区域。本文选择降水量和气候相近的昆仑山脉岩画、玉树岩画、甘孜北路岩画,海拔相近、降水量稍小的阿里日土岩画,进行直观比较。其中,嘎青岩画是一处典型的史前狩猎时代岩画,其刻划时间,初步判断大于距今2500年,从中可以看出,虽说刻划工具不同,但在这个海拔和气候条件下的长期风化,会在刻痕中形成一些深色的风化物。同时,刻痕与岩面的交接边缘,相对柔和。这一点,与“秦代昆仑石刻”某些局部形成的风化痕迹,较为相似;布由岩画上的图案为早期佛塔,青藏高原历史上,外来佛教普及到基层,在距今1000年内。从该处图案的刻痕风化中,可以看到刻痕底色与岩面颜色,存在比较明显的反差。这一点,“秦代昆仑石刻”则刻痕反差表现的更加一致,说明其风化时间要长得多。
周行康表示,经对比,个人初步认为:从“秦代昆仑石刻”图片的风化特征来看,绝非近百年内的创作,符合距今两千年以上的观察经验。他还提到,在本人实地调查过的青藏高原一百多处石刻类岩画中,存在大量随着石面画幅形状,而满铺刻划的现象。并非一定要先画个框框,再在其中刻划。那么,作为秦代来到此处的使者,其自身条件,恐怕也不允许先刻一座石碑,再搬来此处竖立。就地取材,因形而刻,实为情理之中。
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的刘钊教授也加入了讨论。
他首先表示,昆仑刻石的文字时代特征明显,风格统一,看不出什么破绽。如“皇”字上部从“白”,“大夫”合文符号位于人形右侧手臂下,“方”字下部先向右转再向左迴的形态,“翳”字所从“医”字左旁竖笔出头,“以”字从“人”的写法,“己”字下部右曳,“年”字所从“禾”头左斜穿透笔画,“到”字所从“至”旁上部交叉处写得很开,“此”字所从“匕”旁下延等,都具备秦至汉初文字的书写特征,在秦文字中都能找到相同或相近的写法。此谓时代特征明显。所谓风格统一,是说全篇文字风格一致,有些细微之处亦表现得非常到位,譬如有些横笔写成弯曲的向上拱起状,这在“皇”字所从“王”旁和“廿”“六”“三”等字上都有体现。设想如果是伪造,在没有相同范本的情况下,要在众多秦文字资料中凑齐这些字作为作伪的样板,且能保证文字结体不误,书写风格统一,恐怕连专业者都难以处理得如此圆满。
刘钊还提到,从文本看,文字简洁,语法规范,“皇帝+使+人名”“五大夫+臣+人名”“将+人名(或职官名、书名)”“采药+地名”“以+年月”“车到此”等简洁准确的表述,与传世秦汉文献中类似的文句对比,毫无违和感。这样的古汉语表达,显然也不是现代一般的作伪者所能具备的。有人可能会觉得如此简单的文句,并不难造,这就大错特错了。其实这种质直简略,但表达准确的文字,更为难拟。
不过,对于从昆仑刻石确定昆仑地点一事,刘钊觉得为时尚早。
在他看来,刻石的性质应与今日“到此一游”的刻划相近,或是表明此地重要,乃行程中休憩之地,类似驿站;或是为重来或后来者提供的标识;或是因此地位置高敞,风景佳丽,值得驻足并刻石留念。至于铭文中的“一百五十里”,有人认为应为“二百五十里”(若是一百五十里,一般会说成“百五十里”),并未表明是终点,也未表明是昆仑山,也可能指的是下一个休息地等。
红星新闻评论文章认为,如果想马上给这个石刻的真假下一个论断,恐怕不太容易。对于围观的大多数人来说,其实也缺乏这个能力。但并不妨碍这个事件本身,可能成为一个历史文物的出圈时刻,成为一个知识普及的尚好机遇。今天的公众,对传统文化有相当大的热情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这个发现本身就已经有了相当的社会价值——有多少人会因此去计算秦始皇称帝的时间,会去研究古书里昆仑山的方位,会去琢磨天干地支的组合。人们对历史细节的玩味,借由这个机会或许能达到新的深度。
该文呼吁,对于历史学者来说,也应当理解公众的期待,在科学、专业的框架内讨论,呈现一场高质量的意见往还,为这个发现寻找一个最经得起检验的坐标,不辜负公众的热情,也守护历史的严肃。
南方+评论文章也表示,从海昏侯墓、曹操墓,到前一段时间白马寺墓主人身份引发争议,再到如今秦始皇“遣史采药”石刻“一文激起千层浪”,不会说话的文物反而搅动了最多的口舌。大胆想象、小心求证、集思广益,从而不断接近真相,这或许正是考古发掘和历史研究的魅力所在。